【運動】史上最偉大的籃球賽:The game that changed the game
「史上最偉大的籃球賽」,這是一個很好吵架的話題,因為籃球是全球性的運動,也包含許多不同的層級。其實光以美國大學男籃來說,至少就有許多人認為1992年八強賽杜克擊敗肯塔基一役是最偉大的球賽。但是從社會和歷史切面來看,1966年西德州學院以全黑人先發陣容擊敗全白人陣容的肯塔基奪冠一役,無疑有著更深遠的意義。這場球已經是50年之前的往事,但50年後的今天,西德州學院仍是唯一曾經贏得NCAA第一級大學男籃冠軍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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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07年11月美國職籃聯盟雜誌)
通常有個「最」字的問題,我都不太想回答,例如「世界上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我」、「你最喜歡的AV女優」,或是「史上最偉大的NBA球員」,因為這種問題不是想不出答案,就是找架吵而已,沒什麼好處。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美國大學籃球史上最偉大的一戰」,答案絕對沒有問題,甚至你也可以說,這是美國籃球史上最偉大的一戰,也不會有人有疑慮。答案很簡單,就是1966年3月19日的NCAA美國大學冠軍戰,西德州學院(Texas Western College)由五名黑人先發球員上陣,以72–65擊敗五名白人先發球員、聲勢如日中天的肯塔基大學(Kentucky)一役,著毋庸議。
其實,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不想當英雄的成了英雄,沒想到自己會寫歷史的,創造了歷史。現行校名已改為德州大學艾爾帕索分校(Texas-El Paso)的西德州學院,上從教練哈斯金斯(Don Haskins)下至球員,一點都不想創造歷史,也不知道他們改寫了歷史,他們只是想贏得冠軍而已。但上天自己有自己一套運作的方式,在這一戰之後,美國籃壇的黑白種族藩籬正式被打開,影響了後來成千上萬的黑人籃球員。
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說,有這場球賽才有後來的魔術強森、喬丹、賈奈特,有這場球賽,今日的黑人球員才能在球場上盡情發揮天賦,同時簽下數千萬美元的肥約。所有的後輩,都欠西德州學院這些前輩和開路者一聲「謝謝」。
很奇怪的是,在這歷史性一戰的40年之後,這個富有革命性意義的故事才被拍成電影「Glory Road」(台灣譯名為「勇闖禁區」);41年之後,西德州學院才在今年9月,以團隊的身份被選入籃球名人堂。雖然,這早就是一個所有籃球迷都該知道的故事。
60年代籃球氛圍
我們首先應該了解的,是1960年代的美國籃壇背景。當時是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湧,黑白平權的概念正在和傳統價值拉鋸、鬥爭的年代。特別是在美國南方,無論是交通、就學、飲食或就業等等,黑人的生活和白人幾乎完全受到區隔。
1963年,多達20萬人在華盛頓示威抗議,要求民權,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也在該年發表名留千古的「I have a dream」演說。1964年,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簽署人權法案,但多數地區並未落實。1967年,美國最高法庭才出現第一名黑人大法官,而在1968年,金恩博士遇刺身亡。
籃球也處在這種氛圍之中,1966年,效力塞爾提克的比爾羅素(Bill Russell)成為NBA史上第一名黑人教練。然而在大學籃壇,黑白之間仍有明顯的分野。有些南方大學球隊完全不招收黑人,即使收了,人數也不多。當時的「順口溜」是「在家兩個、出外三個,落後四個」,意指主場球賽頂多讓兩名黑人先發,客場增加到三個,如果大幅落後,就讓四名黑人上去收拾殘局。
以大西洋海岸聯盟(ACC)、東南聯盟(SEC)和西南聯盟(SWC,目前已解體)三個主要的南方校際聯盟為例,在1966年時,全部的籃球和美式足球員都是白人。這或許難以置信,卻是事實。
也就是說,少數黑人球員即使被大學校招收,只被拿來作為「樣板」,上場時間有限。多數都就讀專為黑人設立的、規模較小的「黑人學院」。當時籃壇普遍充斥的想法是,黑人球員體能好,但是也只有體能而已,頭腦不夠靈光。即使教練派出四名黑人上場,控球後衛也一定是白人,因為白人「理論上較聰明,也才能控制場上的狀況」。
西德州學院傳奇
地處美墨邊境邊陲、鳥不生蛋地帶的西德州學院,卻是極少數早已打破種族藩籬的學校之一。當然,他們也未曾想到,1966年的這座冠軍,成為該校史上最值得驕傲的成就之一。
1961年,年僅31歲的哈斯金斯為了成為大學教練,自願放棄薪水較高的高中教練職務,來到西德州學院。他的第一批球員中已經有三名黑人,其中一人叫理查森(Nolan Richardson);理查森後來成為阿肯色大學教頭,拿下1994年NCAA冠軍,他也在今年美錦賽擔任墨西哥隊教練。
哈斯金斯大學就讀奧克拉荷馬農工大學(Oklahoma A&M,現已改名為奧克拉荷馬州大Oklahoma State),教練是美國籃壇知名耆老艾巴(Henry Iba)。艾巴治軍嚴格宛如海軍陸戰隊,每天練球三次,而且不給球員水喝,練球中途也不休息,簡直是操死人不償命。
哈斯金斯原封不動將這套訓練方法帶到西德州學院,事實證明有效,該校在1963、1964年都打進NCAA錦標賽,1965年則打進國家邀請賽(NIT)。球員招收方面,哈斯金斯不分黑白,但透過關係從北方選進了幾名在其他學校不會有太多機會的黑人球員,這些人後來成為冠軍隊的骨幹。
1966年,西德州學院從一開季就勢如破竹,寫下23連勝,例行賽最後一戰才敗給西雅圖大學,以23勝1負高掛全美第三名。出身底特律的控球希爾(Bobby Joe Hill),以平均15分在全隊排名第一,6呎6吋的拉丁(David Lattin)以14分居次,接下來分別是12.6分的亞提斯(Orsten Artis)、10.6分的謝德(Nevil Shed)、8.3分的佛羅諾依(Harry Flournoy)、8分的渥斯利(Willie Worsley)和分的凱爵(Willie Cager)。
錦標賽中,西德州學院連連過關斬將,在三度延長後才擊敗堪薩斯(Kansas),繼續挺進四強。準決賽中,再以85–78力克明星球員錢伯斯(Jerry Chambers)領軍的猶他大學,將在冠軍戰中迎戰全美排名第一、在準決賽中擊敗杜克的超強肯塔基。
The Game
西德州學院的組成,12名球員中有7名黑人、4名白人,還有一名拉丁裔球員,肯塔基大學則是清一色的白人,這種鮮明的對比,註定要引起注意。
冠軍戰之前,哈斯金斯排定先發名單,他決定以較矮小的陣容迎戰肯塔基,所以要求5呎6吋的後衛渥斯利取代6呎8吋的謝德先發。渥斯利主要的防守位置將是高位,防守對象是比他高9吋的康利(Larry Conley)。
事實上,例行賽時哈斯金斯已經數度祭出五名黑人的先發陣容,然而這是第一次在全美冠軍賽中出現五黑vs.五白的戲碼。大家自然很想知道,究竟是黑人打得好,還是以全美明星萊里(Pat Riley)、丹皮爾(Louie Dampier)為首的白人勝出。由於肯大教練是全美重量級教頭洛普(Adolph Rupp),很正常的,賽前無人看好西德州學院,連哈斯金斯的老師艾巴也看好肯塔基。
比賽開始,第二次攻守就出現震撼性的畫面,拉丁在萊里頭上狠狠的灌籃。而整場球賽的關鍵點,則是希爾利用優異速度,兩度在外圍直接抄走肯塔基傳球上籃得分。西德州在中場以34–31領先,肯大雖在下半場一度將差距縮小到一分,西德州最後仍穩穩獲勝。
希爾全場攻得20分,亞提斯15分、8籃板,拉丁16分、9籃板,渥斯利和凱爵各8分,佛羅諾依2分,謝德3分;肯塔基丹皮爾19分、9籃板,萊里19分。
此役透露出幾個很有趣的現象,一般人印象總是黑人喜歡打快、較無組織,當時被俗稱為「黑人球」(Nigger ball),白人的攻守則較有紀律,但西德州學院秉持全季貫徹的「緊守慢攻」打法,反而是被暱稱為「洛普矮子樂」(Rupp’s Runts)的肯塔基,喜歡一抓到機會就快攻,完全顛覆傳統看法。
此外,除了西德州學院的球員之外,全場包括裁判、工作人員、球迷、記者在內,幾乎全是白人,確實傳達出黑人「獨力對抗全世界」的意象。
第三,如今我們注目的「黑白大戰」,儘管當年也引起注意,但是在球員之中並不被視為大事。拉丁事後就曾表示,包括萊里在內的肯大球員,全場都未曾辱罵或詆毀黑人,雙方都只是認真打球,全力爭冠而已。
就這樣,西德州學院在當時堪稱全美設備最好的馬里蘭大學主場Cole Field House,悄悄的寫下了歷史。當時這場球並未全國電視轉播,也未引發全美熱烈的討論,大多數的人都未曾意識到,歷史已經寫下新頁。
冠軍之後的風暴
連哈斯金斯自己也未曾預料,這場球賽會有如此豐富的歷史意涵,更不認為自己是打破種族藩蘺的宗師。他說,他只是派出五名最好的球員上場而已,也一向如此。事實上,該役上陣的七名西德州球員全都是黑人。
冠軍戰後一週,西德州學院的體育組辦公室開始湧入俗稱為「恨信」(hate mail)的大量信件,來自全美各地、詆毀辱罵的郵件如雪片般飛來,對哈斯金斯、西德州學院和黑人大肆抨擊。突然間,西德州學院成為歷史上最不被祝福的全美冠軍。
原本被期待主持公道、傳達正義的媒體,也沒讓西德州學院有好日子過。知名的「運動畫刊」雜誌毫不留情的在文章中修理該校,甚至到80年代初期,還有作家在書中表示,西德州學院贏得1966年冠軍,是「大學籃球史上最被誤導的卑鄙故事」。
肯塔基的教頭洛普,也不是個有風度的輸家,聲稱西德州學院的球員並非正牌學生,而且成績有問題。令人難以想像的是,NCAA總部也隨即派人南下發動調查,結果查無實據,這些不實指控不攻自破。
另一場風暴也在默默的展開。原本不太願意招收黑人球員的大學,見到西德州學院的成功案例,開始主動積極招收黑人球員。這股風潮再由籃球延燒到美式足球,在往後的十餘年內,全美各校陸續門戶大開。慢慢的,黑人球員獲得接受,籃球舞台上得到發光發熱的機會,時至今日反而成為主流。
根據統計,1966年美國大學籃球平均各隊的黑人球員數為2.7人,這項數據到1985年增加為5.7人,今日更不僅於此。
你不認識的偉大教練:哈斯金斯
有關此役的故事,絕大多數都會強調哈斯金斯的份量,事實也應該如此。但哈斯金斯一向抱持「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態度,不認為他自己締造了多麼偉大的里程碑,只是一再的強調「我只想贏球,我將最好的球員擺在場上」。
當年的助理教練艾巴(Moe Iba)也半開玩笑的證實這個說法,他說:「如果球隊上最好的五名球員是火星人,哈斯金斯也會讓他們先發。」
眾人不了解的是,這座冠軍在某方面來說成了哈斯金斯的噩夢,那些恨信和後來的各界指控,對他產生不小的傷害。他曾經表示,如果未曾贏得這座冠軍,他的人生當然會大有不同,但也會輕鬆、好過一點。
數年後,哈斯金斯曾在一次聚會遇見洛普,他自己的形容是:「保持沈默已是我對他最大的尊重,我不扁他就不錯了。」
哈斯金斯來自奧克拉荷馬州小鎮,綽號「大熊」(Bear),註冊商標是在場邊拿著捲成桶狀的筆記紙遊走邊線咆哮。他的人生故事就如同許多競競業業的教練的縮影,在西德州學院一待就是38年(1961–1999),儘管自此未能再闖進四強,卻創下719勝353負的紀錄,其中有32年勝率過半,21次打季後錦標賽,並贏得七次西部體育聯盟(WAC)冠軍。1997年,哈斯金斯獲提名進入籃球名人堂。
長期在UTEP這種小學校奮鬥並不容易,在種族界線打開之後,很少有球員願意到艾爾帕索(El Paso)這種窮鄉僻壤打球,但哈斯金斯還是按步就班,幾十年下來帶出不少後來在職業球壇大放光芒的知名球員,例如巴恩斯(Jim Barnes)、阿奇巴德(Tiny Archibald)和哈德威(Tim Hardaway),以及安東尼奧.戴維斯(Antonio Davis)、佛斯特(Greg Foster)等人。
哈斯金斯唯一一次動了凡心,是獲得底特律大學的邀約,原本已經答應簽約,但不到三天就決定回到艾爾帕索,繼續享受教球、釣魚、打獵的悠閒生活。底特律大學後來聘請的不是別人,就是當今美國大學籃球球評泰斗維泰爾(Dick Vitale)。
遲來的肯定 永遠的評價
無論為了什麼原因,西德州學院這支隊伍,直到40年後才獲得應有的重視。2006年NCAA冠軍戰中場,西德州學院獲得表揚,出席的球員如今都已年過六旬並各有成就,但最重要的後衛希爾已於2002年因心臟病突發逝世。
迪士尼公司籌拍的「勇闖禁區」,也在2006年上映,第一次以畫面而非口述的方式,讓這段故事能夠傳誦下去。值得一提的是,獲得迪士尼公司30萬美元權利金的哈斯金斯,決定將這筆權利金和球員平分(球員每個人僅獲數萬美元不等),他說:「因為球員才是主角」。
2007年9月,該隊獲選入名人堂,在入堂儀式上,謝德手持希爾的巨幅照片出席。他說,西德州學院永遠是一體的,希爾已逝,但他希望無論到何處去,全隊都一起出席。因此,無論是演講或接受表揚,謝爾都會帶著希爾的照片隨行。
回顧過往,逝者已矣。據說洛普直到入土之前,都還為這場敗仗念念不忘。而長久以來,洛普的籃球智慧備受肯定,對於他是種族主義者的指控卻未曾少過──雖然他的大弟子萊里聲稱洛普絕非種族主義者。洛普直到執教的最後一年(1972年),才首度招收一名黑人球員。
一般人很容易忽略的是,西德州學院的白人球員,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下,對黑人球員的出頭亦毫無怨懟,完全服從哈斯金斯的安排,他們是標準的「色盲」(colorblind),願意為團隊勝利犧牲個人,誠屬不易。他們的偉大,不少於黑人球員一絲一毫。
我個人會認為,這個揮之不去的成見,使贏得的四座NCAA冠軍盃的洛普在我心中失去某種地位。
西德州學院是每一名籃球迷都應該知道的故事,哈斯金斯和每一名球員都是真正的英雄。當然,種族問題並未就此消失,時至今日,它還有如幽靈一般,潛藏在社會和地球的許多角落。但至少有那麼一個夜晚,我們知道,再根深蒂固的岐視也有被打破的一天。
當年的所有人恐怕都未曾想到,如今的美國籃壇竟是少數由黑人主宰的運動項目,白人反而成了少數和弱勢。會不會有一天,NCAA冠軍戰出現相反的戲碼,由五名白人先發球員擊敗五名黑人,同時傳誦千古呢?